Oliveer

文/Oliveer

　　七月的大连干燥无比，尽管是海滨城市，空气里的水分子几乎被挤了个干净。烈日晒在干旱的地面上，抽了水的植物蔫儿巴巴的，头都抬不起来。地表像一个大蒸笼，每个人都是行走的蒸馒头，顶着一头的汗水四处寻觅出口。
　　清晨六七点，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猫躺在石子地上翻了个身，大肚皮朝上凹凸不平——这已经是第三胎了。它琉璃似的眼睛里有一个身影逐渐变大。它抬起左爪挠走要摸过来的大手，翻身背朝女孩。一道白色抓痕印在她手背上，她也不恼，只嘿嘿笑了两声就走了。
　　空气里满是海水的味道，还有海水中生物的气味。它嗅到了最近才出现过的腥味，夹杂在别的腥气里，虚无缥缈，若有似无。大猫抬头望向气味传来的方向，只看见一个人类身影趴在礁石缝间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走在桥上的女孩。这座桥架在海岸边上，将陆地延伸出海岸好几米。天气好的时候从桥上可以看见浅海中的海藻以及游动的生物。
　　旁边树上的知了叫闹不停，大猫有些烦躁地舔舔爪子。可惜它现在揣着大肚子，懒得动弹，不然这些小东西都不能太平。狗尾巴的草穗子结得实，弯垂下来随风一下一下扭着，大猫禁不住诱惑挪过去开始骚扰它们。
　　第二天，那个散发着鱼腥味的男孩又来了，依然躲在礁石缝间偷偷看着经过的女孩。大猫趴在阳台上刚赶走猫崽子们的爸爸，动动耳朵，听见老太太叫它。
　　老太太的老伴死得早，大猫只在照片里见过。那小老头缺了几个牙却偏要咧开嘴笑。老太太原本有个儿子，高大魁梧，大猫见到他总是绕道走。不过她那儿子倒是有个漂亮温柔的妻子。大猫很喜欢她。那个女人知道摸哪里能取悦它。只是他们有个倒霉女儿，从小就爱捣鬼，七八岁的时候就能上房揭瓦。大猫很讨厌小女孩近身，它总会想起这倒霉孩子以前多爱踩它的尾巴。等到小女孩再长大一些时，老太太身边就只剩下她和它了。
　　儿子出海以后再也没能回来。妻子痛哭了许久，生了一场大病，也消失了。在那一段时间，屋子里每天都是咳嗽声和哭声。老太太咳完女人咳，老太太哭完女人哭，小女孩接着哭，闹得大猫天天往外跑，回来就生了一窝花斑崽子，可惜眼睛还没睁开就被送走了。
　　“顺安，在家乖啊。”老太太喊不来大猫就不再喊了，她像往常一样拄着拐棍去海边。大猫在高处看着她一步步颤巍巍地挪到那条伸出陆地的水泥路上。
　　老太太坐在花坛边上，一坐就是半天。没怀孕的时候，大猫会跟过去陪着老太太看海。也不知道看什么，她能坐上那么久。大猫没耐性，坐不了多久就跑去玩水。海水是清澈的，它能看见潮湿卵石上附着的绿苔，还能看见几乎透明的小鱼抖着尾巴吃绿苔。水泥路砌得有些高，只有涨潮的时候它才能伸出爪子碰到水面，大多时候它只是盯着水面看。
　　说这是大连也不全对，只是一个偏离城市的小海岛。渔民清晨出海捕鱼傍晚回来，岛上收入大半靠出海。女孩的学校在岛的另一头，虽然是小岛，不过走过去也得一个小时。由于地方小，所以也没有住宿制。小女孩通常会坐小伙伴的自行车去上下学。
　　大猫快生了，肚子沉甸甸的，里头的猫崽子时常踢它。岛上明明有一些猫，几乎每年都有生育，却不知为何不见猫的数量增多。它也从没见过送出的崽。
　　这时又起了一阵风，它能看见老太太雪白细软的头发在空中翻飞，蛛丝一般强韧。
　　小女孩回来的时候，老太太已经做好一桌饭菜。老太太喜欢白天看海，小女孩喜欢傍晚看海。这个时候海天一色，火从天上烧到海里。水面上波光粼粼，离太阳最近的地方闪着璀璨光芒。猫这时不喜欢出去，隔着玻璃窗一口一口嚼猫饭。
　　两天后，大猫生了。这一窝是黑白相间的花色。后来，几只小猫尚在闭眼四处找奶头的时候就被老太太抱走，只剩下一只黑点少的。大猫这回觉得新鲜。它看着自己的小崽一周后睁开眼睛，它走到哪就跟到哪，粘得不行。
　　躲在礁石里的男孩出来得越来越频繁，终于被女孩发现了。那个家伙半个身子隐在水里，裸着上身，就差挥手大喊：“我在这！我盯你很久了！”
　　大猫带着自己的猫儿子跟着女孩去海边，只要女孩在的时候，那个男孩就会出来，比老太太看的电视节目还准。猫儿子也喜欢玩水，但它够不着，流着哈喇子羡慕地看大猫伸手摸鱼。
　　那个男孩在海水里露出半截身子，隔着一段距离和女孩说话，再不肯上前。他要是近前，一定要咬他，大猫想。傻儿子只会冲着男孩咪咪地叫。男孩看猫儿子的眼神怪怪的，好像在说“你为什么会在这”。
　　和女孩见过几次面后，男孩就掏出一个湿漉漉的旧钱包扔到女孩跟前。钱包被泡得发胀，里面只剩下一张照片。大猫跳到女孩肩上，照片上可不就是倒霉女孩的爸妈和小时候的她。塑封的照片完好无损，只是褪了些色，明显是被特意保存着。
　　“你怎么会有这个？”她问。
　　“她……想见你。”
　　“谁？”
　　“她。”他指指照片。

　　中元节的夜里没有月亮，家家门窗紧闭，纸钱灰烬随风飘进海水里。半夜里，大猫自熟睡中惊醒。屋子里凉凉的，却不是风。它被冻醒了，随即看见一个发着微光的透明身影从自己身边掠过。
　　是女孩。
　　它情不自禁地打起精神跟过去，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刺痛，接着身体飘了起来。大猫回过头，看见了自己熟睡的身体，猫儿子还往它怀里蹭两下。再看看自己，也成了透明发光的样子。甩开疑问，它跟上女孩。
　　来到外面，天地一片陌生。今夜有星无月，星光落进海里，被浪花温柔地拍碎又糅在一起。大猫看见一个魂灵踏浪归来，那是老太太的老伴——那个缺牙的小老头。他一路来到老太太的窗前，一言不发，只是看着。
　　“这里！”
　　男孩从海水里伸出手来挥舞着。女孩和大猫的注意力被拉开，一同飘了过去。近到跟前，男孩说道：“太阳升出以前必须回来，否则，你就再也回不来了。”
　　女孩点点头，跟着男孩潜到水下。
　　大猫回头看了眼家，只见老头从土里捞出好多个猫崽子的灵魂。大猫瞪大了眼睛，它的孩子怎么都成了这个样子？没有人可以回答它。犹豫着，它还是潜下水紧跟上女孩和男孩。
　　男孩的下半身在星光照耀下显现出来，那是一条巨大的鱼尾，上面的鳞片幽幽流动着光芒，尾鳍好似一把大扇子。女孩没有惊讶，看来她早已经知道。
　　水下的风光也不同于白天。海底一片漆黑，但有发光的鱼类照亮视野。人鱼开口道：“岛上别的动物不多，只有猫繁衍得最快。岛上人有意控制猫的数量，新生的猫崽多半会被他们杀死。”
　　那都是它怀胎数周忍痛生下的生命，待不到一天就要死去。大猫心中钝痛。
　　“大家死后都会去哪？”女孩问。
　　“回到海里，化作一条鱼，鱼死后再变作别的。生命于海中轮回。”
　　“那你呢？一样吗？”
　　“人鱼轮回还是人鱼，我们是守护灵魂的人。你妈妈临死前想再看你一眼。”
　　“我妈妈不是……她怎么可能再死一次？”
　　“见面就知道了。不说了，赶路要紧。”
　　人鱼和灵魂的速度很快，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深海。一座海底城市出现在眼前，无数扇贝张开躯壳，里面的珍珠泛着微光；温暖的光相互拥抱，淡淡的，一点也不刺目。
　　穿过珊瑚礁，越过小断层，身后扬起海底砂石，他们终于进入了海底城市。这里没有人间的喧闹，建筑千年不朽，跨越了时间。目之所及，雕梁画栋，钩心斗角。
　　大猫自从下海后心情就不好——它的孩子们要变成它最爱吃的食物了。
　　男孩领着女孩和大猫到一扇门前，敲响后，开门的正是女孩的妈妈。
　　“妈妈！”女孩扑过去，却发现自己穿过了她。她看见妈妈也有一条鱼尾巴。
　　“顺安也来了。”女人笑着对大猫说。大猫很想女人再摸一摸自己，可它和女孩现在都是灵魂。它“喵”的叫了一声，算是回答。
　　女人向男孩点点头，关上门和女孩好好说话。
　　猫能夜视，即使光线昏暗，大猫依旧看得清楚。女人上身穿得很少，不游动的时候，尾鳍立在地上就像人类的双脚一样。岁月不曾在她脸上凿刻，她还和从前一样年轻漂亮。
　　女孩伸出手描摹着母亲的容颜，好像真的能摸到她一般。
　　女人眼眶发红，看不出有没有泪水：“我的宝贝现在长这么大了。我离开的时候，你还那么小……”
　　“我记得你明明已经……我这是在做梦吗？还是你根本就没有死，妈妈？”女孩仍旧不相信这一切。大猫也不信，不过它的接受能力一向不错。
　　女人吸了吸鼻子，想拉着女儿坐下，结果还是放弃了。她游到椅子旁坐下，慢慢诉说自己的故事。
　　“本来我打算一辈子不告诉你的……但临死前就想任性一次。人鱼都是带着使命降生的。我的确是作为人死了……化作人类的机会只有一次，那是我用人鱼长久的寿命换来的一次机会。作为人的我死后必定会困在海底继续完成我的使命。”
　　“你爸爸遇难后我找过他，但大海那么大，究竟哪一条鱼是他呢？我不是神仙，自然是找不到你爸爸的，我在海底重新守护灵魂转生，总是想着也许下一条鱼就是你爸爸呢…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成为游魂的——游魂就是不肯离开的人，他们会新的灵魂下海化鱼。你应该已经见过你爷爷了，他说要等你奶奶一起走……”
　　大猫用后爪挠了挠头，却发现它作为灵魂感觉不到痒，便又开始舔爪子。它有些后悔下到海里，否则它至少还能在孩子们变成鱼以前再看他们一眼，又或者它能记住它们变成了什么鱼，也许以后还能认出来。执迷的灵魂就算待在海水里也不会变成鱼，可那些小猫崽子能有什么牵挂。
　　女人和女孩说了很多话，大猫都没有再听了。它想回家，想待在唯一的孩子身边。可它不认路，必须跟着女孩一块儿被带回去。
　　女人渐渐不支，她躺下来给女孩哼歌。女孩站在床边上听着、哭着。妈妈死后她再没听过听过这首歌，原来这是大海里的歌。
　　如今家里爷爷死了，爸爸死了，妈妈死了，奶奶也快寿终正寝了，最后只剩下她。女孩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，摔到地上变作一缕缕青烟。
　　大猫穿过门，游荡在大街上。街上的人鱼看见它却并不感到惊讶。它四处寻觅着，想找到带它来的男孩。而男孩站在巨大的漩涡前，和别的人鱼一起，指挥着一条条呆鱼的魂魄踏进漩涡。它站到他身旁“喵喵”地叫，男孩赶紧让它离远一点。
　　“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，进去了就是下一辈子了。”
　　“喵——”
　　“我知道，再等会儿就送你们回去，别着急。”
　　大猫在男孩身后徘徊着，既害怕被漩涡吸进去，又害怕再找不到男孩。
　　人鱼分成两列站在漩涡前，指挥着一条条鱼的魂魄去转生。有的鱼很大，到了漩涡跟前竟然能自动变小到刚刚好穿过去；有的鱼不愿意结束这辈子，挣扎着被人鱼用专门的器具抓回来。大猫已经没有兴致吃鱼了，即使这么多鱼在眼前游，它也没有食欲。
　　过了很久，男孩身上的铃铛响了。他停下工作带着猫又回到了女人家里。女人已经死去，女孩跪在床边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男孩叫来另外的人鱼把女人送去人鱼转生的地方，自己则要把女孩和猫送回陆地。
　　可女孩就是不肯走，赖在女人身边。只有灵魂可以触碰灵魂，大猫回家心切，咬了女孩一口。女孩因为疼痛哭得更惨，但终于愿意乖乖回到陆地。再不离开，他们就永远也回不去了。
　　他们顺着来时的方向走回去，迎面而来的鱼群见到他们纷纷绕开。下一世，他们也会像这些鱼一样回到海里。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长，这一路，一人一鱼一猫都沉默着。
　　上岸的时候，男孩隔着海对女孩说道：“后会无期了。”
　　“等等！”
　　他没有等她说完，转身便回到无尽的海水中。
　　她还没有问他，以后还能不能相见。
　　女孩攥紧手指，又松开，眼见天色明亮许多，才匆忙回家。
　　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，太阳马上又要升起。老头早已经带着大猫的猫崽们回到海里，也许明年夏天还能见到他。到那时候它一定要问一问，它的孩子们都化作了什么鱼，是不是它见过的那种小小的透明的鱼类。
　　大猫轻飘飘地回到自己身体里，又是一阵刺疼，再睁眼太阳已经露出半个头。它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猫，搂紧了它，舔舔毛发。

　　女孩很快到了上高中的年纪，岛上没有高中，她需要到大陆住宿读书，一年只能回来两次。老太太在女孩上高二的时候去世了。她知道爷爷接走了她，他们会在海里变成两条鱼相伴。女孩孑然一身留在世间。她偶尔会走在海滩上，将　　浪潮的声音当作母亲的歌谣，当作奶奶的呢喃。
　　大猫很久以前就失踪了，听说它偷偷乘船去了大陆，那只小猫估计也和它在一起。大陆上也许会比在小岛上更幸福，不用再担心自己的猫崽会被什么人带走吧。

end

这一回是专门给六刊写的稿子。谁叫我懒到没有存稿用……而且由于十分匆忙，自己根本没校就交稿，真是辛苦各位好脾气的同僚